感冒中,上星期六到高雄、星期天到台南。高雄當天來回,沒過夜,因為第二天要到國立臺灣文學館給演講,老習慣改不了,不管上課或演講都要準備到最後一刻,還是得回家才能查補資料。結果,當然感冒變嚴重了,但是很高興能完成這兩個行程,尤其是到旗津見證歷史的一刻。

11月5日(週六),在高雄旗津「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由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共同舉辦追思活動──「征戰屬誰 追思.紀念台籍老兵」。蔡英文總統親臨現場,致詞、獻花、揭幕,並參觀紀念館。如果您有在關心台籍老兵的議題,您應該可以了解總統出席追思會的意義,且可能會感到感動。終於有這麼一天!

很感謝主辦單位邀請我參加,並安排我和鍾淑敏老師坐在第二排。當天很熱,我們面對臺灣海峽,太陽直接照射,我記得戴墨鏡,卻忘了要帶頂帽子。由於正好逆光,陳菊市長和蔡英文總統致詞時,完全看不清楚面容。

一到會場,最醒目的是海邊一排「征戰屬誰」的黑色旗子,在強風中晃動,我跟鍾淑敏說,很像「風林火山」。年少時看過日本電影《風林火山》,印象深刻,後來也有一位來賓這麼說。

會後和廖淑霞女士合影。她是十二位受邀觀禮的「台籍老兵」中唯一的女性,兩位代表上台的致詞者之一;她致詞時展示她先生遺留下來的「千人針」腹圍。1995年我在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舉辦「台籍日本兵歷史記憶」座談會,她和幾位女前輩來參加。這已經是21年前的事了,許多我認識的前輩都已過世;我初識他們時,他們年紀都很大了。只要是「歷史」,就不是「個人」一個人的事,21年後在前輩凋零殆盡之際,廖女士能來見證這個盛會,她本身已經是個象徵了。

旗津,是很多客死異鄉的臺灣青年最後見到的故鄉土地。但願他們的靈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得到安息。

由於戰後黨國教育的關係,台籍老兵的論述不容易。這是我為第一屆「許昭榮文學獎」頒獎典禮(2013/05/18)手冊寫的小序,貼出來作為紀念。

魂兮歸來,臺灣的無名戰士

周婉窈

臺灣在戰後因為中國國民黨統治的關係,沒有自己的歷史,因此,很多臺灣重要的歷史事件或面相,都在解嚴之後,才逐漸浮現出來。日本統治時期在臺灣徵召了二十萬軍人和軍屬,他們的歷史,社會大眾現在已經比較有個了解。但是,戰後到一九四九年年底中國國民黨政府遷臺之前,數以萬計的臺灣青年──漢人和原住民一同,被徵召入伍,派往中國大陸打仗;他們的經歷,卻仍然很少人知道。他們絕大多數死於國共內戰,僅極少數的人倖存返回故鄉;其中數千人被中國共產黨軍隊俘虜,成為解放軍,被迫參與抗美援朝的人海戰術,九死一生的倖存者陷在中國,遭遇種種磨難,返鄉無望。這些陷入歷史夾縫的臺灣青年,一九九○年代,倖存者已白髮斑斑,若不是因為許昭榮先生的悲願與努力,他們可能還回不了家。

一個人穿三個國家的軍服,出生入死,然後被社會徹底遺忘。許昭榮先生甚至必須用焚燒自己的方式,才能換取世人的一點關懷,才能保住一塊地,讓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五○年間戰死的數萬臺灣軍人‧軍屬有安魂之所。他們在生命最後一刻,或許望向故鄉,抬頭問天:「臺灣人為誰而戰?臺灣人為誰而死?」這仍然是我們的疑問。但願島嶼的無名戰士護佑我們,讓我們未來的青年萬一必須作戰,知道為誰而戰、為誰而死。

歷史研究有它的局限,無法像文學那樣,揭示精神、心理以及意識深層的世界。許昭榮先生的一生,是臺灣苦難歷史與夾縫人生的一個縮影。除了透過歷史研究和書寫,讓臺灣無名戰士的犧牲成為社會的認知之外,許昭榮文學獎是紀念他的一個很好的方式,因為許昭榮先生不是要我們記住他,而是要我們記住那些讓他奮鬥至死的同袍──他們的血淚、他們的苦痛,以及他們熱切望鄉的心‧魂。

魂兮歸來!我們沒有國家保護、慰靈的無名戰士。在島嶼的精神史和文學創作中,我們召喚您們被遮蔽的過去到場。

海邊「征戰屬誰」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