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看《流麻溝十五號》理由+1:語言!語言!語言!人權日週末請務必去看喔

從1950年代到現在,七十年來,台灣已經「被」改造成非常不一樣的語言社會。不要說七十年前,就我成長的環境來說,台語和日語是社群的語言,那時候只有在學校才講「國語」,周邊也聽不到標準國語,連我們國小的外省老師也是滿口鄉音,要說有所謂的標準國語,大概就是外省小孩聽的廣播劇──不要忘記,外省第二代不是和父母學「國語」,所謂「標準國語」是黨國透過學校教育以及各種傳播管道打造出來,它同時打造了互相認同的「外省人」;歷史上,外省人就是中國一省中的外地人,哪有來自全中國35省的外地人會互相認同成一個「族群」的,那不是黨國artificially made,又是什麼?當然另有一人口結構因素:少數外地人(與統治者有關)vs.多數本地人。

相對於外省小孩聽「國語」廣播劇,我們聽台語廣播劇,如《阿,無情!》(《悲慘世界》),至今難忘那充滿感情的「阿,無情」的呼法。台語之外,父母會用日語議論小鎮緋聞──因為不想讓小孩聽到;那樣的時代已經隨著老一輩人凋零而消逝了。

有年輕人說,看《流麻溝十五號》,聽到一下子「台灣國語」一下子日語讓他很「出戲」,但就是片中台語、日語、台灣國語,以及不標準的「國語」交雜在一起,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通向過去的門,讓我很「入戲」!如果嚴水霞和杏子講一口標準華語,才真會讓吾輩「出戲」呢。

《流麻溝十五號》在語言方面很用心,嚴さん和杏子的「台灣國語」有到味,日語也不錯,最後嚴さん寫給杏子的信「很長老會」,是非常美麗高尚的台語,不要忘記反殖民運動的重要人物,如林茂生、蔡培火(戰後的他是另外一個故事),都是基督教徒,戰後台灣獨立建國運動者更多出身長老教會家庭。

我先生陳弱水很留意中國歷史上的族群和語言,「實務上」他能從細微的口音推斷一個人的地域或族群出身,往往證明為真。他說電影中陳萍和陳果講的魯東話,很不錯,有幾個難發的音都發得出來。可惜我沒這個耳朵,無法辨識。他說管訓者中有兩位是廣東口音,但這點好像比較少人提出。總之,這部電影在呈現1950年代台灣社會的語言狀況,相當不錯,很值得我們這幾個世代的人進電影院,讓語言帶你回到那個時代,探索埋藏在綠島的故事。

有學生問:那個時代的人都講日語嗎?原住民也講日語嗎?是的,只要是受日本教育的台灣人,原漢一同,都會講日語;原漢之間尤其更需以日語為溝通工具。鄒族領袖高一生(ʼUong’e Yataʼuyungana)和族人講族語,和漢人講日語。你能想像嗎?──KMT/ROC黨國要派人監控原住民,首要條件是什麼?猜猜看。

當然就是要懂日語。你知道保安司令部如何「設局」監控湯守仁(Yapasuyougʼe Yulunana)嗎?湯守仁是高一生妻子的堂弟,對部落青年很有號召力,二二八時率領60名鄒族青年下山幫助嘉義民兵。〔秋後怎能不算帳?〕1951年7月他在保安司令部的授意下開設公司「高興行」,當局同時派特務去當公司的職員,開始緊密監視湯守仁。那個特務兼線民叫作步凱,是中國吉林省人。當時來台灣的外省人會講日語大都是中國東北人,因為被日本統治過(歷史有夠反諷)。所以我們會看到高一生、湯守仁周邊的外省人不少來自中國東北。我認識一位原住民文史工作者,他說以前他到部落訪問,耆老提到來到深山的外省人(做保防?)都會講日語。步凱化名「路平」(怎麼剛好和我的作家朋友的原名一樣!),他整天跟在湯守仁身邊,上呈很多非常詳細的報告,光是收在國史館張炎憲教授領導下編的《湯守仁案史料彙編》就有406頁!

你說線民的報告重不重要?致不致命?「湯守仁案」處決了六位原住民菁英:高一生、湯守仁、汪清山、方義仲(鄒族),以及林瑞昌、高澤照(泰雅族),鄒族的武義德無期徒刑,杜孝生17年徒刑(後提早釋放)。除了高澤照,以上七名都出現在步凱的監控報告中。高一生、汪清山、林瑞昌都在步凱繪製的「水易交友系統表」(水易=湯)中,步凱還在附註中寫道:「山地關係人物眾多,不計其數,無法判定,尤其現有關係人物,大都係二、二八事件之有關者,其餘則為對現狀不滿者居多,表列人物,僅就觀察所得,餘者尚多。」(見照片一、二)雖然步凱的報告和最後的判決未必直接有關,但與何時「收網」恐怕關係密切。

步凱的報告很多「誅心」寫法,很可怕。其實當時安插到「高興行」的特務還有一名叫作朱海的人(當然懂日語),高一生對他有懷疑,認為是來「搜集山地的情報」的,但湯守仁可能到被處決都沒懷疑過整天跟在身邊的步凱是線民。那麼,步凱結果呢?很好耶,高一生等人在1954年4月17日被處決,其後步凱到北港初中當訓導主任,1959年到國民黨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在結訓考核的資料表上註記特長是:「日語」(!!),適任工作是:一、教育,二、保防。(以上根據吳俊瑩2020/04/18在我的臉書貼文的留言)當時就讀北港初中的人對步凱應有印象,據說學生給他一個很噁心的姓名台語諧音外號,就不提了。

張炎憲教授編一系列政治檔案時,人名都沒遮掩。但現在時代退轉,檔案就是要保護加害者(含線民),如同吳俊瑩博士指出的,民主時代的我們還得「忍受情治龍頭對人民所展現出迴護『前輩』的特殊姿態」。現在最糟糕的是兩局(國安局+調查局)就是不給看《政治檔案條例》規定要給看的資訊。如果我們今天再去申請步凱的監控材料,會不會到處都是「立可白」呢?很好奇,但我實在沒有餘力再去申請這些檔案。反正受害者就是活該受害,加害者若非榮華富貴,也得「善終」,不必受到任何道德譴責。阿,將來大家都來當線民,領納稅人的錢,黨國保護你一生,豈不樂哉!!

寫這麼多,阿,就是希望多一點人去看《流麻溝十五號》,好不容易台灣有一部講述白色恐怖的電影,難道台灣人就是不值得知道自己的過去嗎?(電影≠歷史,但它可以引導你去了解過去)台灣有那麼多故事可以拍,但不想知道自己的故事的台灣人,再震撼人心、動人心弦的故事也只能被遺忘吧──其實從來沒聽過,何來遺忘?

語言如同「芝麻、芝麻,請開門」,敲開通往過去的一扇門。也許有一天,當我們都流亡某地,或被流配到某教育營時,然後突然聽到一句低啞的台語,會讓你(含父母或祖父母是外省人的台灣人)淚流滿面崩潰倒地吧?

照片三是日本時代《臺灣民報》1926年9月5日的報導〈撲滅臺灣語的奇劇〉,請問:戰後黨國時代報紙有可能這樣報導嗎?圖檔輯自呂美親老師的臉書,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