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臺灣的無名戰士(短文新刊)
今天下午去參加「台灣兵木雕、文件台北特展開幕」暨「第二屆許昭榮文學獎頒獎典禮」。除了頒獎之外,也受邀致詞。去年「第一屆許昭榮文學獎頒獎典禮」暨「蕉影紀念音樂會」,配合週末,選在5月18日舉辦,地點在高雄旗津的「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那天和今天一樣下著不小的雨,我代表「公益信託族群和諧基金」前往參加,同樣是頒獎和致詞。如同今天,也是由阿美族藝術家希巨‧蘇飛(Siki Sufin)夫婦演唱都蘭古調,作為開場。
520除了是臺灣省實施戒嚴的起始日、歷屆總統就職日、慘烈的「520農民運動」紀念日外,也是許昭榮先生以八十之驅自焚的忌日。他在孤苦奮鬥二十年後,滿心鬱卒,為了抗議政府對臺籍老兵的漠視、為了保住一塊紀念臺籍老兵的慰靈招魂地,寧願焚燬,也不願銹壞。
在會後的導覽解說時段,希巨‧蘇飛先生為來賓說明他的創作緣由,現場展出的雕刻以臺灣兵為題材,當他提及如何到中國、到東南亞尋找族人的蹤跡(墳墓或無名墓),幾度哽咽,尤其提到部落有一整個年齡層消失時,頓時失語,有賴在旁的黃智慧老師替他把話講完。我很能體會這樣的心情,我在教戰後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時,常提醒自己要笑著講,不然,一不小心,就會失控,其實也真有幾次不夠淡定啦。
以下是去年我寫的五分鐘致詞稿。今天也寫了約十分鐘的致詞稿,因為主辦單位希望我也談課綱「微調」的事,內容有點雜,深感欠缺足夠的時間琢磨,不足示人。近來最缺時間,318之後,諸事延宕,四年一輪的講論會在即,不得不面對「自己論文自己救」的窘境(冒汗)──願與范雲老師共勉之。
附記:「台灣兵木雕展」展至6月30日,地址:臺北市保安街84號。
魂兮歸來,臺灣的無名戰士
(周婉窈,「第一屆許昭榮文學獎頒獎典禮」致詞稿,2013/05/20)
臺灣在戰後因為中國國民黨統治的關係,沒有自己的歷史,因此,很多臺灣重要的歷史事件或面相,都在解嚴之後,才逐漸浮現出來。日本統治時期在臺灣徵召了二十萬軍人和軍屬,他們的歷史,社會大眾現在已經比較有個了解。但是,戰後到一九四九年年底中國國民黨政府遷臺之前,數以萬計的臺灣青年──漢人和原住民一同,被徵召入伍,派往中國大陸打仗;他們的經歷,卻仍然很少人知道。他們絕大多數死於國共內戰,僅極少數的人倖存返回故鄉;其中數千人被中國共產黨軍隊俘虜,成為解放軍,被迫參與抗美援朝的人海戰術,九死一生的倖存者陷在中國,遭遇種種磨難,返鄉無望。這些陷入歷史夾縫的臺灣青年,一九九○年代,倖存者已白髮斑斑,若不是因為許昭榮先生的悲願與努力,他們可能還回不了家。
一個人穿三個國家的軍服,出生入死,然後被社會徹底遺忘。許昭榮先生甚至必須用焚燒自己的方式,才能換取世人的一點關懷,才能保住一塊地,讓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五○年間戰死的數萬臺灣軍人‧軍屬有安魂之所。他們在生命最後一刻,或許望向故鄉,抬頭問天:「臺灣人為誰而戰?臺灣人為誰而死?」這仍然是我們的疑問。但願島嶼的無名戰士護佑我們,讓我們未來的青年萬一必須作戰,知道為誰而戰、為誰而死。
歷史研究有它的局限,無法像文學那樣,揭示精神、心理以及意識深層的世界。許昭榮先生的一生,是臺灣苦難歷史與夾縫人生的一個縮影。除了透過歷史研究和書寫,讓臺灣無名戰士的犧牲成為社會的認知之外,許昭榮文學獎是紀念他的一個很好的方式,因為許昭榮先生不是要我們記住他,而是要我們記住那些讓他奮鬥至死的同袍──他們的血淚、他們的苦痛,以及他們熱切望鄉的心‧魂。
魂兮歸來!我們沒有國家保護、慰靈的無名戰士。在島嶼的精神史和文學創作中,我們召喚您們被遮蔽的過去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