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雄先生

我大學一二年級時，大約二十歲上下，有一次聽一位學長說：有個政治犯，被拉去槍決時，大喊「臺灣獨立萬歲、臺灣獨立萬歲」，獄卒不讓喊，用破布塞住他的嘴巴，不讓站立，用斧頭砍斷他的腳掌，把他拖走。我聽後一片茫然，不知該當成繪聲繪影，還是真有其事，但腦海裡留下一個可怕的意象。似乎那也只是個意象，學長沒提任何名字，也沒有人問說這「人」是誰。然後三十多年就過去了。

直到幾年前，我在翻看白色恐怖的資料時，突然發現真有其人其事，他就是陳智雄。去年陳智雄的女兒從印尼來臺灣尋找父親的故事和故友，並領回父親的遺書和文件，報紙才有些報導。

這件事給我很大的衝擊。首先，學長的轉述，很簡短，沒名沒姓，但主要元素都在，和後來讀到的一樣。在那種隔絕、封閉、肅殺的恐怖年代，為何這樣的情景能夠突破重重阻隔，以它最本真的樣態傳遞到外頭？現場的見證人應該就是當時關在同個地方的政治犯，這個消息卻能走出來！是因為此情此景太震撼人心，人們覺得非傳述不可？到現在我都覺得不可思議。話說回來，因為只能秘密流傳，當時應該只有很少數的人聽到。我聽到時，距離1963年5月28日陳智雄被槍決之時，大約十一、二年。然後，比較多人知道，應該是半世紀之後了。

在晴朗的夜晚，當我們抬頭望著滿天繁星（打卡地不在臺北喔），欣賞它的光亮時，很多星星早就不存在了。宇宙如此，人世是否也如此？當那些奮勇犧牲的人，大喊如何如何時，是否也像宇宙的星星，它的光亮要花好久好久才傳到我們眼前。

50年＋1，在人世是很久的。陳智雄的女兒雅芳（Vonny Chen）七歲以後就沒看過父親，成長過程中一直怨恨父親拋棄他們，長大結婚後才開始想了解父親的過去。十一年前，她被通知來臺灣領補償金，她說她寧願不要這筆用生命換來的錢，她要她的父親。去年年初她看到父親的遺書，得知父親臨死前寫下他們三個小孩的名字，拜託吳振南博士照顧他們，受到很大的衝擊：原來父親死前惦念著他們，父親是愛他們的。在去年6月的記者會，她說：「大約四個月前，我拿到這封信，並讀了這封信。我哭了，因為我了解到我的父親仍然記得我們。現在，我以您為榮。我也想成為像他一樣的人，但五十年〔過去了〕對我來說可能太遲了。」（About four months ago I got this letter, and I read this letter. I cried, you know, because I realized my father still remembered us. So now I am proud of you and I want to be like him too. But maybe fifty years is too late for me.

陳智雄的這封遺書，如同很多政治犯的遺書一樣，夾在冰冷的卷宗數十年、半個世紀，不少信件「見光」後已無法投遞。如果在政治犯被處決後，家屬能收到信，或許會給孤兒寡婦、老父老母和手足一些繼續活下去的力量，但他們連遺書的存在都不清楚。請問：國家憑什麼扣留人民的遺書？

陳智雄的遺書起頭寫著：

遺書

吳振南博士

1、 私は台湾人の為に死す。（我為臺灣人而死。）

2、 私の遺児三人を頼む。（拜託〔您〕照顧我的三個遺兒。）

長男、TAN UI HUI. 陳威惠

長女、TAN GEH HONG. 陳雅芳

次男、TAN TON NAN. 陳東南

（以下圖片截斷，內容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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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與海洋亞洲」引言：

五十一年前的5月28日，臺灣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槍決了一名政治犯，他是臺灣歷史上第一位因主張臺灣獨立而被處以死刑的臺灣人。他叫陳智雄。

陳智雄，1916年出生於臺灣屏東，東京外國語學校畢業後，被日本政府徵調至印尼擔任翻譯。日本戰敗後，陳智雄繼續留在印尼，投入印尼獨立革命。之後，陳智雄將追求殖民地獨立解放的熱情轉回臺灣，在日本參與戰後第一個臺灣獨立運動組織——由廖文毅所領導的「臺灣共和國」。1955年，他憑藉著外交長才與人脈，以「臺灣共和國駐東南亞巡迴大使」的身分，出席戰後在印…尼舉行、具有象徵第三世界國家團結重要意義的「萬隆會議」。但陳智雄的作為也引起國民黨政權的注意。1961年，陳智雄被逮捕入獄，1963年5月28日清晨遭槍決。根據當時陳智雄的政治犯難友口述，直到最後一刻他仍奮力喊著「臺灣獨立萬歲！」

陳智雄留在印尼的女兒Vonny Chen（陳雅芳）曾寫信向國民黨政府探詢父親的下落，直到2013年3月，Vonny Chen才取回陳智雄的遺書及相關文件。她表示自七歲後便不曾見過父親，成長過程也曾怨恨父親不負責任，但當她看到遺書，寫著他們三個小孩的名字，知道父親臨終時惦念著他們，並向同志「託孤」，非常激動，對她而言，那是一種救贖。經由找尋父親的過去，她才了解父親的事蹟與勇氣。

在戒嚴時期，許多臺灣人為了理想奮鬥，卻不見容於統治者，因而付出了生命、自由，以及家庭。 但願我們的社會能建立堅強的機制，讓這樣的悲劇永不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