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厚無私的臺灣文史工作先驅──黃天橫先生

黃天橫先生生於1922年,今年九十四歲,榮獲第四屆臺南文化獎,頒獎典禮將於12月26日於國立臺灣文學館舉行。臺南市文化局邀請我寫篇賀文,將收於典禮手冊中。謹以這篇小文向敬愛的前輩致上祝賀之意。

照片:12月10日黃天橫先生(中)接受採訪,左為二公子黃隆正先生,右為本人。(陳瑩如小姐拍攝/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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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厚無私的臺灣文史工作先驅──黃天橫先生

黃天橫先生榮獲第四屆「臺南文化獎」,實至名歸,凡是認識黃先生的人,想必一方面替他高興,一方面感念府城贈予最高肯定。作為小輩的我,受邀撰寫賀文,既惶恐,又備感榮幸。

關於黃天橫先生對臺灣本土文化的貢獻,推薦資料列舉五大面向,一、深耕臺南,傳承文史研究典範;二、推動臺灣文化發展與國際文化交流;三、樂以文獻收藏公開借展,使文化深入歷史與生活;四、以珍藏文獻及豐富學養嘉惠後學,深化臺灣研究的廣度及深度;五、勤於撰述,顯示先生與早期文獻家關懷鄉土,為臺灣史研究奠基。臺南人對於第一個面向,應該很清楚,不用我多所贅言。第二項是國際學界美談,膾炙人口。在這篇小文,我想「見證」的是第三和第四項,並補充第五項。

我不熟悉臺灣文物收藏界,但黃先生慷慨大方出借寶藏的美名,可說傳播甚遠。我自己的書,只要有需要用到黃先生的收藏,都蒙他慨然俞允,一點也不需要傷腦筋。2011年,臺灣文獻館舉辦「翰墨大觀 臺灣早期書畫特展」,很多書畫來自黃先生的收藏(計40件),開幕那一天,我和兩位藝術史的學生去參加,真是豐富的書畫饗宴。那天黃先生和夫人、千金也都到場,氣氛熱絡。黃先生在臺灣社會不重視本地文物的「古早時代」就致力於收藏,考其心志,是為「留文物於臺灣」,因而在臺灣社會終於開始重視自己的文物時,高興都來不及,當然沒有吝於借展的問題。不過,這也是因為黃先生生性慷慨、樂於助人。

說到樂於助人,黃先生對後進的提攜,真可以說始終如一。推薦資料附有一份碩博士論文清單,論文撰寫者曾直接或間接受教於黃先生。受限於資料庫的年限,清單只收1998年迄今的碩博論,其實早期也不少。猶記得約三十五年前,我就讀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碩士班,決定以「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作為碩士論文題目,核心史料是《臺灣民報》,用的是景印本。我得知這份珍貴的史料是黃天橫先生提供的,經由師長的引介,我前往黃先生的住宅拜會他,請教相關資訊。那時候黃先生剛從臺南北上定居不久,我雖然不記得日期和地址,但仍然記得在客廳向黃先生請教的情景。那是1980年左右的事情,臺灣還在戒嚴時期,研究臺灣史是沒有什麼人理會的,而黃先生卻這麼熱情地接待一位青年學子。後來我的碩論出版成書,在序文中我沒忘記感謝黃先生。這是我和黃先生最初結緣的經過。

完成碩論之後,我到美國留學,1994年回國工作。雖然見過黃先生幾次,但真正又有機會接近是2006年我轉來臺大專任之後。由於我住在溫州街頭的臺大宿舍,很靠近黃先生青田街的住宅,因此常有機會去chak-chō(打擾)。或許是上天要給我機會,當時王世慶先生住在大安森林公園對面的公寓大樓,曹永和先生住在臺大側門的巷子裡,三位前輩互相認識,但並沒太多機會聚會聊天。在大學教書,一般人其實不知道是很忙的,但我盡量擠出時間,不是自己去探望老前輩,就是帶學生去拜會。有次我還安排「三老會」+學生,可惜當天王先生身體不適,無法到黃府,變成「二老會」──黃天橫先生和曹永和先生,黃夫人陳瑳瑳女士也加入,頗為熱鬧。黃先生和王先生也有過幾次的「二老會」。黃先生出身世家,但一點架子也沒,非常親切,讓小他半甲子的學生們毫無隔閡感。我想,這些拜會過三位老前輩的年輕學子,應該也會像我一樣,永遠記住前輩溫文儒雅的身影,以及老少歡笑一堂的情景。

戰後臺灣,遭受中國國民黨專制獨裁的統制,學校厲行黨國教育,那是沒有臺灣歷史、沒有臺灣鄉土的教育,形塑了二至三個教育世代,影響非常巨大。臺灣史的研究在1990年代才開始受到重視,但過去黨國教育的深層/多重影響豈是旦夕間可以扭轉的?即使從事臺灣史研究(所謂「顯學」)但打從心裡瞧不起臺灣的,還是大有人在。和轉型正義一樣,臺灣歷史文化的重建工作,是一條漫長且艱難的路。我們慶幸有一些有志之士,在各個時刻各個場域做出必要的努力。例如張炎憲先生,他主持國史館時,積極出版白色恐怖檔案,以及多本本土耆老的訪談錄。若非張炎憲先生,國史館大概不會出版《固園黃家:黃天橫先生訪談錄》(2008)。這本訪談錄,非常有意思;尤其特別的是,黃先生「自我」很小,書中講自己的不多,主要是回憶他認為有意思的人、事、物。

戰後初期臺灣人無法光明正大地研究臺灣歷史,只能以「地方史」、「臺灣省誌」的方式出現。誠如推薦資料寫的,「當時臺灣根本沒有研究臺灣史的條件……臺灣史的研究是披著『鄉土史調查』的保護傘,在各地文獻會的合理性庇蔭下,由這些前輩披荊斬棘拓墾而來的。」旨哉斯言!黃天橫先生和他的師長、同儕,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為臺灣的歷史文化貢獻心力。現在我們能堂而皇之研究臺灣歷史和文化,真要感謝前輩們為斯土斯民辛苦lia̍p-chek(累積)的成果。

黃先生是一位很好相處的博雅之士,很能感受生活的趣味,我注意到他很喜歡說:「Che chin sim-sek。」(臺語,這很有趣)。他是以這種近乎童趣的心情,在看世間美好事物。於「臺南文化獎」頒贈前夕,謹以小文為賀,並祝黃先生平安康健,每天都chin sim-sek。

2015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