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欽仁教授演講「戒嚴時期台大師生與民主運動：一個參與者的所行所見所思」

（文長，歹勢）

4/26主持鄭欽仁教授的演講「戒嚴時期台大師生與民主運動：一個參與者的所行所見所思」。

這是我參與過的演講中聽眾年齡層最多元、最齊全的一次，從20歲、30歲……到80餘歲都有，如果我們以15年做一個教育世代的話，這是四個世代齊聚一堂一起聆聽的演講，意義非凡。

另外，這也是我看過有最多大學教授參加的演講，有三位退休教授、七位「現役」教授，包括最新科老師和退休多年的教授。

足見鄭老師跨世代的魅力！

歷史研究者的我，衷心希望戰後的世代之間能有知識、經驗、智慧和情感的傳承。

學生會的同學非常認真，不只事先多次拜訪鄭老師，也準備了非常高水準的文宣和年表，分別由林婕琳同學和曾信豪同學撰寫，黃子晏同學修稿。近日學生會也會在官網貼出演講紀要。

鄭老師參與的公共事務非常多，勢必無法都講，此次演講，主要是回應同學事先擬訂的提綱。鄭老師首先講東海大學和臺大學風的不同，以及張佛泉和徐復觀兩位教授的影響。也提到他考上台大史研所，其實想研究台灣史，但向楊雲萍教授借伊能嘉矩的《台灣文化誌》，屢借不得，最後「給看」的條件太苛，所以只好放棄研究台灣史。（真的很可惜！！）

同學希望鄭老師講《アジア歴史事典》（亞細亞歷史事典）遭查扣案，若在今天真的「匪夷所思」。1976年鄭老師從日本訂購了一套十冊的《アジア歴史事典》，分兩箱，1─6冊那一箱被警總查扣，理由是毛澤東詞條有「讚詞兩句」，於是開始了約四年的公文往返，結果最後只收到一紙薄公文（真的是很薄的一紙公文，還透光ㄟ，有原件為證），書當然沒了。鄭老師聽說是有人想要這套書！

鄭老師非常同情政治犯。他在1968年出國到東京大學留學時，「竟然」夾帶政治犯名單，縫在西裝領子裡面。出關時很緊張，連只是在一旁聽他「講古」的我們，都感覺嚇出冷汗來。這在當時是殺頭的事情，很難想像一位世家出身、前程一片大好的台大年輕老師，主動冒這麼大的危險，就只是為了政治犯有被知道、被營救的機會。那一年他32歲。

鄭老師做的另外一件殺頭的事是：1971年5月日本人小林正成來台灣發台獨傳單和印有「獨立臺灣」標誌的貼紙。傳單內容是鄭老師寫的，其中有關聯合國的一小段則是歷史系學長張國興寫的。

為什麼小林要來台灣發傳單？因為1971年上半年，大家很焦慮，知道ROC在聯合國的席位將不保，要如何喚醒台灣人呢？小林想到散發傳單，而傳單內容由當時在東大的鄭老師撰寫！在我看來，小林正成先生是「今之俠者」，非常有俠義精神，膽識過人。他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台灣散發傳單，由於此事極密，大約只有五個人知道，小林離開日本時，只有侯榮邦一人為壯士踐行。事發小林被捕，他在獄中自殺，被送醫洗胃救回，後經日本大使館（當時華日還沒斷交）等營救，終於獲釋。他離開監獄時還想辦法成功偷渡謝聰敏的求救信，當時謝聰敏被酷刑到幾乎沒命。

傳單內容包括「我們的聲明」和「我們的主張」，茲將後者謄錄於下：

我們的主張：

一、台湾是台湾、中國是中國、台湾決不「反攻大陸」。

一、停止「戒嚴令」、解散非法的「救國團」及其他特務組織、釋放政治犯。

一、保障人民結社、言論、出版、遷移等基本自由及人權。

一、反對一黨獨裁、實行議會民主制、三權分立、二大政党制度。

一、根據一人一票的原則、全面改選台湾的國會、重新組織真正代表台湾人民的台湾政府。

各位朋友可以看到最後四項，除了「三權分立」之外，台灣自由民主化之後大都達成了。但在1971年的時點，這是「殺頭」的主張，如果小林受不了刑求供出鄭欽仁，那麼鄭老師大概就到綠島去了。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項主張：台湾是台湾、中國是中國、台湾決不「反攻大陸」。會特地寫「台灣決不『反攻大陸』」，是因為「反攻大陸」是當時黨國用來「正當化」惡政的口號。今天台灣可能有幾成的人認為「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但那不是法理上的「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從1971走到2019，前頭仍是漫漫長路。

小林先生1933年生，現在已經86歲了。很希望台灣人知道曾有這樣一位「今之俠者」，冒著必死的決心想喚醒台灣人。當年鄭老師35歲、小林先生38歲。我們的志士、我們的故事，有多少人知道？

在演講中，小林傳單事件是由我來講，因為如果由鄭老師來講，他一定會講很多小林的事情，擔心時間不夠。傳單是鄭老師寫的，其實我也是今年從陳銘城先生的臉書才得知，鄭老師很低調，喜歡談小林，卻不提自己的角色。

鄭老師非常關心政治犯。我們拜訪他時，他說救援政治犯很危險，一個差池，可能就變成被救援的對象。他在台大和被關過12年的蔡懋棠先生很有交往，當時蔡先生在台大校內的「中國語文聯合研習所」教日文，這個研習所俗稱「史丹福中心」，學生都是外國人，主要來學中文。蔡老師出身鹿港大戶人家，財產非常多，但入獄後財產都沒了，窮到住在舊社區狹隘到不行的夾樓中。鄭老師非常同情蔡老師，盡量幫助他。在演講中，鄭老師提及蔡懋棠給他白雅燦的傳單，結果「有事」，這裡頭還牽涉到黨國在歷史系的機制，詳情就不細講了。倒是對談的吳俊瑩先生準備了一個題目「政治檔案中的鄭欽仁」──原來鄭老師的名字就出現在1971年蔡懋棠和孟祥柯（孟絕子）涉嫌叛亂案的卷宗中。這個案件的原由是情治單位在追查何以政治犯名單流到海外台獨人士手中。

這應該是鄭老師第一次知道自己出現在政治檔案中，是否嚇一跳呢？當時他在日本，孟祥柯託人告訴鄭老師不要回台灣，應該就是和這件事有關。將來俊瑩君應會將這個案件寫出來，很期待。

另一位對談人周馥儀博士，也針對政治/社會運動中，要如何學習前輩們的「守話」習慣，提出從親身經歷而來的看法，真的有達到世代對話的效果。

最後，要說明一下，這個演講不是我辦的囉，是學生會想辦，請我幫忙。他們原先想請鄭欽仁教授和李永熾教授，請我替他們聯絡，可惜李老師因故無法參加。對談人選也不是我建議的，但由我去聯絡。最該感謝的是文學院學生會，尤其是凃峻清等同學，辛苦了，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