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雄蓮潭國際會館,彷彿聽到達賴喇嘛尊者在嘆息(文甚長,足歹勢)
兩週前5/14我到高雄凱達格蘭學校講課,性質上就是林瓊華老師說的「社會補課」。那時候疫情開始變很嚴重,高鐵乘客不多,我的前後左右都沒人。
那天下著雨,當我抵達蓮潭國際會館,要走過中庭時,天地間有種淒涼之感,「往事」一幕一幕在腦海浮現出來。好幾年前在這個中庭,有好多人在走動,也有好幾位喇嘛。我想起達賴喇嘛尊者,想起自焚的才旺羅布,以及他被逼到自殺的父親曲根,恍惚間,彷彿聽到尊者在嘆息。
我相信尊者不會公開嘆息,那應該就是我自己的幻覺,但我又深信尊者感受的痛是很深的。
2009年八八水災之後,達賴喇嘛尊者表示要來台灣為死者祈福。達賴喇嘛在此之前來訪過二次,第一次在1997年李登輝時代,第二次是2001年陳水扁時代,兩位總統都有和他見面,2009年這次是由高雄市長陳菊和綠營七縣市長聯名邀請來為八八水災災民祈福,當時的總統馬英九沒和他會面。2008年達賴喇嘛想訪問台灣就被馬英九以「時機不宜」拒絕,這次定調為「宗教人道之旅」才放行。祈福法會之外,另有一場尊者與天主教單國璽樞機主教的對談會。我得知後非常想去參加,為什麼呢?
我不是佛教徒,但對各大宗教懷著敬重之心。我想我的動力基本上來自對圖博命運的關心。2006年離開中央研究院來台大專任,2007年申請到溫州街宿舍,離自由廣場很近。當時教課分量大,又還沒建立助教制度,教書非常累,但以前在南港,根本不可能跑來參加什麼抗議活動的(南港真有夠遠),從溫州街到自由廣場或凱道,搭計程車非常快。因此,我常去參加需要聲援的活動,當時圖博人常自焚,有不少聲援的活動。我因為看唯色和王力雄的文章和書,非常同情圖博人和東突厥斯坦人(新疆維吾爾族),也常上網看相關報導。
那時候,有一些靜坐活動,就是陪絕食幾日的圖博人靜坐。我記得有一次我和一位圖博年輕人交談,他來台灣讀書,但平常就是打工(他們都很窮),聽他講,他的先祖跟著尊者流亡印度,他已經是第四代了,當然從沒到過西藏,但他非常想念故鄉。他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就是個講話沒幾句的年輕人,但他那熱切的神情至今難忘。當時聲援圖博的聚會規模都不大,我常去,有次和一位「面熟」的女士談起話來,她知道我在台大教書,很驚訝,認為我應該到前面講話,而不只是坐在那裡。當時會有一些比較知名的人士出來講話,沒什麼講台,就是站出來講點話。我其實就是抱著支持的心情在靜坐,生性不喜歡出頭講話,上課和演講是不得已。不止自由廣場的活動,每年310西藏抗暴紀念日或前後,會有從SOGO精品店前庭出發到101大樓前廣場的遊行,我接連好幾年都去參加。有一年帶著我母親去參加,家母現在不良於行,那是她最後一次參加要走路的遊行。她其實不真的了解圖博的問題,但因為相信女兒,女兒同情的,她就跟著同情。突然想起,高一生在高菊花等小孩都還很小的時候,就告訴過他們達賴喇嘛的事情。尊者萬萬不會想到在遙遠的台灣,鄒族菁英早在傳述他的事蹟,但我們懂尼采、知道尊者的高一生卻在1954年被KMT/ROC黨國槍決;那時候青年達賴喇嘛還住在拉薩布達拉宮,五年後出亡。我常想:如果戰後台灣歷史你可以懂到一定程度,相信你會是很不一樣的人。
不要講那麼遠,回到達賴喇嘛訪台的事情。達賴喇嘛在2009年8月30日晚上抵達台灣,隨即搭乘高鐵到高雄。31日中午,達賴喇嘛在小林村遺址為四百餘名罹難的亡靈舉行超度儀式,並為災民祈福。之後他又到另一重災區屏東縣佳冬鄉舉行祈福法會。即使今天看維基的記載,尊者行程這麼緊湊,實在令人感動。
9月1日上午達賴喇嘛在高雄巨蛋體育館有一場祈福法會,下午在蓮潭國際會館有和單國璽樞機主教的對談會。那時候因為98課綱被馬政府拉下來,在修訂,我因此認識高雄中學的林秀蓉老師,我們當時是五人決戰組(另三人是:中國史廖隆盛教授、西洋史王文霞教授、竹北高中林桂玲老師,最後階段又加入中國史呂春盛教授),因此和林老師有「革命感情」,她也想參加法會,於是我在8月31日到高雄住旅館。法會是自由參加,對談會就是必須有入場券,很幸運地,我們竟然要到兩張票。
法會那天一大早,我和林秀蓉老師就去搭捷運,在月台遇到一位顯然從很鄉下來的歐巴桑,她沒來過高雄市,問我們怎麼搭車。我們發現是「同路人」,就問她為何來參加法會,她說她兒子生重病,有人告訴她有這個法會,所以她就一大早搭車來參加。當時深深被這位老婦人的人母之愛所感動。
由於自由入場,真的需要早來排隊。進到會場滿滿是人,我記得講台上方樓層很奇怪的角落都站著人。我記性差,達賴喇嘛尊者到底講些什麼,其實記不起來,只是記得他的可親和幽默,以及有點頑皮的模樣(好像什麼東西突然倒了,他的反應很有趣)。
會後有發給大家一條紅色絲繩,是尊者祝福過的。林老師和我當然排隊去領,領到後,我將它打個結,掛到頸上(見照片3)。回來後,我將一個在日本買的水晶墜子穿上去,很長久一段時間常當項鍊戴著。我不「迷信」,但我知道很多事情就是一個「相信」,我相信這條紅絲繩有著達賴喇嘛尊者的祝福,我帶著這樣的相信,以敬誠的心戴著它。項鍊一直放在我電腦桌上,是我永遠的寶物。
當天下午,林老師和我來到蓮潭國際會館,中庭有好多人(照片4),也有不少位喇嘛(照片5)。記性真的很不好的我,記不得到底達賴喇嘛和單樞機主教談些什麼,但非常高興有機會聆聽兩位宗教領袖的對談──單國璽樞機主教在2012年過世。那天,林老師和我都深深認為我們是格外被祝福的人,才有機會參與兩場盛會。
回台北之後,得知達賴喇嘛住在仁愛路福華飯店,因為離家很近(走路都走得到),也特地過去「觀察」(我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看到很多人在大廳等著,其實看到尊者的機會很低,但大家就是這樣或站或坐,一有個風吹草動,大家趕緊探頭探腦。當時Freddy(林昶佐)和幾個人現身,然後就搭電梯上樓了,大家猜到他去見尊者。果然如此,當他再次從電梯走出來時,身上多了一條白色哈達,他還準備了「Free Tibet」的海報展示給大家看(照片6)。Freddy當上立委是好幾年後的事情。
在這裡,我要特別講一件事。達賴喇嘛尊者在世界上廣受敬愛,是世界級甚至超乎世界級的人物,很多好萊塢影星都公開支持他和西藏,最有名的大概是李察基爾(Richard Gere)。其實我對明星不熟,會提這一點是想說,即使尊者人氣那麼強大,對於邪惡帝國實在無法撼動什麼,這讓我常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如果換成台灣,我們沒有那樣等級的精神領袖,我們要怎麼辦?回到主題,達賴喇嘛尊者的charisma,以及人格魅力,不用我在這邊說。他是仁慈和幽默的綜合體,溫和如春天和煦的陽光。這是世人對他的印象,由於我過去會看很多相關報導,有一次我看到他接見藏人時的講話內容,他提到圖博人的語言、文化、歷史都要被滅絕了,這是藏人生死存亡的時刻,語氣很嚴肅,也可以說有點淒厲,是亡國者不甘心亡國的心情。我看了很驚訝,也第一次知道達賴喇嘛尊者和藏人講話是很不一樣的。這不是說尊者講話內外不一致,而是說他不止是藏人的宗教領袖,他也承擔藏人作為一個民族的命運,它的語言、文化、歷史不能滅絕!!當時電腦好像沒有擷圖設備,我也沒想到複製起來,現在大概找不回去了。總之,這件事讓我更進一步了解達賴喇嘛尊者的承擔,所以,我想才旺羅布的自焚,以及他的父親被迫自殺,對於遠在台灣的外人我都衝擊那麼大,尊者的心怎能不痛呢?
這是為何我在5/14要走過蓮潭國際會館的中庭時,感覺聽到達賴喇嘛尊者在嘆息。或許也是因為,我無法忘掉「西藏之頁」刊登的才旺羅布和父親曲根拼在一起的照片。曲根的照片在哪種場合拍的,我不清楚,但他那低垂向內的眼神以及極度憂傷的神情,一直在我腦海中縈徊不去。
有一陣子,我在思考用漫畫的方式推廣台灣史,因此參考一些作品。後來,我放棄了,為什麼呢?我認為漫畫中的「邪惡帝國」都沒有比真實世界的邪惡帝國更邪惡。就像我對戲劇的看法,我常常覺得:真實比虛構更具震撼力。我們缺的不是漫畫世界,我們缺的是對真實世界的認識和同感心。如果你有在關心新疆教育營的報導,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最近據說是駭客揭露的新疆警察資料,每張人像照片背後就是一個悽慘破碎的故事。
人世真的很難。因為才旺羅布父親自殺,我開始訂閱「西藏之頁」臉書粉專,它是西藏流亡政府的華文官網,我發現按讚的人很少,通常我還是五個讚之一;有達賴喇嘛的消息按讚才會多,但也不過是一百多。反觀,我的一位臉友,只要貼個哪家湯圓之類的,即刻有幾千個讚。人世要如何說呢?你也不是說看到湯圓按讚不行,那就是生活,只是達賴喇嘛1959年出亡到現在已經63年了,關心的人好像真的就是不多。另外一方面,深切關心西藏的世界級著名人士其實也不少,美國眾議院議長南西.佩洛西(Nancy Pelosi)就是其中一位,即使這樣,就是看不到遠處有何光亮。
5/26「西藏之頁」刊登達賴喇嘛尊者5/25的話語:
「如果我不長壽,佛法的昌盛和西藏人民的期望就有可能無法實現。為此,我祈禱我能夠活到一百歲以上,我也請你們做同樣的祈禱。」(達賴喇嘛尊者 2022年5月25日 印北 達蘭薩拉)
我非常希望尊者能活到一百歲以上。我無法想像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尊者離開人世,西藏內外的藏人要如何是好?一定崩潰到谷底。尊者的話讓我很難過,我會加入祈禱的行列,雖然沒信仰的我不知道要向誰祈禱。我只有一個非常籠統的「上蒼」概念,這也是我每次為台灣/Formosa祈禱的對象。
最近Youtube上可看到Kundun的影片,這是達賴喇嘛傳記電影,Melissa Mathison寫的劇本,由Martin Scorsese執導,演到青年達賴喇嘛逃亡到印度那個時刻,非常值得看。其實影片是1997年的「老片」,但因為美國電影財團和中國利益交換,無法上映。我將影片連結放留言欄,有興趣的面冊朋友可以抽空看。順便一提:演青年達賴喇嘛的是尊者的grandnephew(姪孫或姪外孫),演他母親的是尊者的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