Ài Tâi-gí 搭高鐵見小朋友認真寫作業 悲從中來(文很長,歹勢)

前不久看一齣「限時觀看」的歌仔戲,看完,我先生問:怎樣?好嗎?我說:怎麼說呢,戲不錯,不過對白幾乎全面華語化,很難過,所以很難說「好」。

有一次,我搭高鐵到南部演講,旁邊座位來了一位小朋友,國小女孩,她媽媽坐另外一排。小朋友很認真,坐好位置,就開始拿出功課來寫,我看了一下,就是一般的作業,抄寫文字。突然間,我悲從中來,情緒波動。

我想,如果台語有得到同樣的待遇,今天台語怎麼會在年輕人中淪落到這種地步呢?華語是小朋友每天每天在學的,如果你用錯動詞、用錯「吧」、「嗎」,老師就會矯正你,家人也會矯正你。但是,台語沒有這個機制,還要受到滿耳、滿口、滿眼華語/華文的華語人的影響,弄到連疑問句都變成「嗎」,感嘆或意志變成「吧」,還不以為非,這才糟糕。

我深知這是結構使然,不是怪個人就可以解決的。所以我今後想寫的「Ài Tâi-gí」系列,不是要譴責任何個人,而是想從比較正面的角度,提出一些觀察,以及可以將台語講tò-tńg–lâi(倒轉來)的建議。我從大學就開始和結構奮鬥,知道結構是最難撼動的東西,而且選擇和結構「對撞」,通常屍骨無存。但還是要想辦法撼動它,就是因為毋甘願,不是替自己毋甘願,是替濟濟前輩毋甘願。大學時期還想過撰寫能深深打動人心的傳單來喚醒民眾,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台灣人民自決運動宣言」的事(台灣史不是我天生就知道的),不然,早就嚇壞了。總之,我還認真想過做這樣的事情,根本不知道人民哪裡是傳單叫得醒的。還好沒真正去做,不然今天就沒有這個「我」了。總之,我沒忘記初衷,惡結構還是要打破,但體悟到必須大家做伙來做,彼此不一定相知相識,但要有分進合擊的觀念,做自己最能做的事情,將自己定位在整個奮鬥的布局中,然後不要爭功,也不要害怕被收割,因為這不是為自己而做,達成目標最重要。想想當時反課綱微調,多少人(教授、民團、學生,還高中職生耶)自動自發站出來,最後擋下了微調課綱。有人後來插進來,連課綱微調ABC都不清楚,但卻成功收割。這也真的沒關係,我們大家努力的目標達成了就好了,然後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抱持這樣的態度和心情,我將台語的復振工作當作自己努力的一個目標。我是個實踐者,不愛說大話,也不愛和人辯論。我尤其不愛和同輩人論辯,我總是想,1990年代沒覺醒的人,大概就不會覺醒了;就算1990年代覺醒了,也有很多人又變回去──畢竟黨國教育的深層影響實在太巨大了。戰後台灣,什麼事情在時間上都是以「半世紀」,甚至「一甲子」為時間尺度(measurement),你想想戰後台灣學童能在國中的課堂讀到台灣歷史,是1997-1945=52年,能在高中讀到台灣史是2006-1945=61年喔!如果以無法學習台灣史來講,就是一百年喔,日本人也沒有讓台灣人讀台灣史,所以林茂生才會在他的博士論文中主張公學校要教台語和台灣史。這是1997-1898=99年,若前後都算就是100年!1898是台灣公學校實施的年份。如果說制憲,那麼,1964年「台灣人民自決運動宣言」不就提出來了嗎?2021-1964,你說多少年了呢?還看不到影子呢。戰後台灣歷史的時間尺度就是這麼長,不是半世紀,就是一甲子,甚至一個世紀。那麼,台語呢?

我知道有人會罵我XX沙文主義,或譏笑我「台語基教派」。讓我簡單講一下,我們以香港為例,香港人來自中國各地,移民不斷湧入,但因為英國的統治沒有壓抑文化和語言,香港雖然沒有民主,但有自由(想我大學時代多麼羨慕香港社會的自由),語言方面自然形成大家都講「廣東話」。我有一位耶魯認識的香港人,他們家從上海搬來香港,家裡講寧波話(他和祖母必講寧波話),但他認同廣東話,出了家門講廣東話。有一年他受邀回香港任教,他很得意地和我和我先生說:「我用廣東話教西洋史耶!」但是,將來香港的廣東話一定會被打壓,去年我就看到一位反送中的人士說他年幼的弟弟在家堅持講普通話,因為普通話比較高級。如果香港未來的演變也和台灣一樣,時間尺度都是以半世紀或一甲子來計算,那麼,5、60年後香港年輕人一定無法直接聽懂梁天琦、黃之鋒、周庭等人的廣東話,連準國歌《願榮光歸香港》還要看字幕才懂意思,香港人的廣東話所carry的感情和思維恐怕已難追尋。然後,當有一群年輕的香港人想復振廣東話,還要被普通話人「戰」。人世阿人世,無情是你的名?

關於「全台語」的問題。我上課或演講,只要掛「台語」,我就要求自己要講「全台語」,很難,因為要查很多字的讀法。文白都要查。但我從不要求別人,只是作為一個以復振台語為目標的人,我有必要講「全台語」。這個語言本來就可以拿來討論神學,能討論神學的語言,還有什麼不能討論的?康德哲學也照講阿。如果我們今天無法用這個語言來表達思想,那麼,它就無法恢復一個健全語言的全方位性。現在台灣社會華台語摻著講是現實,如果你有看《人間條件》系列,到了最後一集,有人估計台語只剩一成。(其實我最喜歡的還是《人間條件》2,再來是3。)總之,我自我要求一定要訓練自己講「全台語」。我想只要我不強求別人,別人笑我「基教派」就沒道理吧。我認為講全台語很重要,如果今天我在台大開台語講授的課,然後華語台語混來混去,那才是笑話。我有時會亂想:一個坐在下面的學生,當他/她見證講台上的老師確實用全台語在講課,這個語言的尊嚴就會自然顯現吧?

前面說年輕人台語講不好,是一般情況,根據我上課的經驗,都有講得非常好的同學,有的簡直可以去公視台語台當播音員;不過,講不好的還是最多數,主要是受到華語影響。以後我會一一道來。講得好的,若用比喻來說,是語言孤島,我們必需趁還有這些孤島時,讓陸沉一一浮現,連成一片陸地。

回頭說前面的歌仔戲,也不是每一團都這樣(南部團問題相對小),就是同一團,每個演員的台語華語化的情況也不一樣。最近看的那齣歌仔戲,一面看一面隨手記,就記了兩整頁,還不是每則都記喔。最嚴重的當然是疑問句都變成「嗎」結尾。然後,「在哪裡」就直接講「tsāi na lí」,而不是「佇佗位/tī tó-uī」,第二小生都這樣講,最後終於聽到第一小生說「tī tó-uī」。其它實在講都講不完,例如「放下去」、「不能」、「放走」、「回去」、「放在」、「快起來」、「哪裡去」、「這樣」、「那樣」……,都直接翻成台語音!還有「讓XX退兵」都直接翻講!這真的不是要批評個別的演員,我想有一個原因是,演員甚至導演無法分辨「文讀」和白話的講法,大概看到劇本就照念,而且現在寫歌仔戲劇本的恐怕都不會講台語了,劇本用華語寫,演員也很習慣講華語,看了照記照念,完全沒去想一個語言最基本的語法是什麼。這個「嗎」已經嚴重到今天偶而看到一齣歌仔戲的廣告,一位鼎鼎大名的歌仔戲演員疑問句結尾也講「嗎」,不是「無」。我想只有當我們社會把台語真的講回來時,歌仔戲對白的華語化才會改變吧?現在就是喜歡歌仔戲的年輕人已經無法分辨什麼是台語的講法,什麼是華語照翻。其實《人間條件》3的阿榮就冒出好幾個「嗎」來。這好像已經變很普遍,聽一位戲迷朋友說,十多年前,她看某某很受政府資源挹助的團,就開始講「嗎」、「吧」,她因為台語不是很好,當時很驚訝:阿,原來台語可以這樣講!後來當然越來越多都這樣講,就習以為常了。

因為陪我母親看歌仔戲,這兩、三年重拾童少的最愛之一,以前「聽」歌仔戲長大,可能因此對聽台語字音還有點底子。台灣的歌仔戲非常有活力,優秀的演員非常多,有年紀輕輕才二十出頭就演很好(可惜台語不行),我也在劇場看過幾齣非常好的戲,很喜歡的有《雨中戲臺》、《凍水牡丹II》等(DVD看到的,則很喜歡《安平追想曲》),常想台灣的好戲只能演四天,實在很可惜。若能像韓國,一演至少半年以上,不知道對劇團和演員多有幫助,好戲也一定更多。

您說,歌仔戲台詞華語化(也就是不是正確的台語)會不會影響觀賞的趣味和評價?當然看人而定,不過,我們可以想成:一齣英語的歌劇,演員唱的部分都很美很標準,表演也很好,但對白卻是華語化的英文,毋成(m̄-tsiânn)英語,語詞語法都有嚴重的錯誤,您說懂英文的人會看得很愉快嗎?記得有一次,我們幾位朋友一起去觀賞一齣歌仔戲,很不幸的,我們當中有五個人都很關心台語,也致力於台語的復振,出來後大家顯然都有點洩氣,因為該齣戲對白實在嚴重華語化。

不過,我們就是要繼續努力。歌仔戲劇團中台語講得很漂亮的,大有人在,尤其出身歌仔戲家族的演員,如郭春美、張秀琴等。但第二代年輕人就比較有問題,當然也看人,如前面說的,同一團同樣是年輕人也有很大的不同,要給具體例子,我也可以給,不過,那就會涉及個人,還是避免比較好。歌仔戲年輕演員很多都很優秀,很努力,也很有才華,那不是容易的工作,光是一面演武戲一面記二、三小時台詞,就很驚人。我佩服都來不及,真的不想採取批評的態度。我想只要我們社會大部分人能將台語再講回來,這些問題就會自然解消。今天就寫到這裡,以後會比較具體,也會盡量簡短。感謝耐心讀到這裡,大家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