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楊斐華是誰嗎？

午安，福爾摩沙！

您知道楊斐華是誰嗎？

昨天驚聞趙天儀教授過世，貼文悼念，今早得知逝世日期或為4月29日。

整個台大哲學系事件真正告一段落在1975年，趙天儀教授被解聘是在1974年。我在1974年秋天進入台大歷史學系，在時序上就是連接在一起，而且就空間而言，歷史系和哲學系就在同一棟樓裡。您知道嗎──我毫無所知！我的前後屆出了好多台灣學術界的鴻學大儒，您知道嗎？他們也多毫無所知，但知識廣得不得了！？讓大家望洋興嘆。您說，如果今天台大一個系突然解聘13位老師，您會不知道嗎？但是，我們就是不知道，而且還能出不世出的鴻學大儒耶。這就是我們成長的時代，您說沒有影響嗎？當然有，只是很少人去思考這樣的影響的性質。

我有一位歷史系同學，以為我讀很多書，所以應該知道什麼是二二八，有一天我們一群人走在一起，她突然小聲問我：「周婉窈，你知道什麼是二二八呢？」我低頭沒回答，她沒再追問，她知道這是禁忌，可能以為我不便和她說，但我低頭不語，確實就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今天的年輕人，如果你出生前九年台灣發生死了數以萬計的大屠殺，你會不知道嗎？你可以不關心，但上網查就查得到。但是，我們就是不知道，彷彿《百年孤寂》裡的情節，昨天的大屠殺完全沒有發生、完全沒有發生。這樣整個二、三世代的人都不清楚，不會有影響嗎？

4月24日台大歷史學系學術部舉辦「1970刺蔣50週年線上對談」，王文宏先生是來賓之一，他的父親死在高雄三六屠殺，在他出生後32天，他只知道「父親在二二八中被壞人槍殺了」，但什麼是「二二八」，完全不知道，小時候還覺得「二二四」（22得4）怎麼會是「二二八」，感到困惑。他18歲到巴西，才從大哥那裡知道二二八。親愛的青年朋友，你說若是在今天，這樣的事情有可能嗎？當然不可能，因為父親的死亡不是難言的私人原因，而是鬼哭神泣的大屠殺中的罹難者。

總之，這是整個二、三世代的「不知道」、「無法知道」，但越是不知道活得越好，前途越光明──你知道嗎，有反抗精神的，不是到馬場町就是綠島，程度沒那麼高的，也常無法在「社會主流階梯」上往上爬。您知道嗎？光就大家可能比較知道的1970、1980年代的抗爭者，有多少人原本可以在學界教書呢，成為你們望之彌高、仰之彌堅的教授呢？當然你們現在不會這樣看待教授們，但我們的世代，教授是多麼了不得的存在。你們的師長輩，就是這樣成長過來的喔，也是這樣攀爬社會主流階梯的喔。不要忘記海德格講過：「過去走在我們的前面」，你必要了解怎樣的過去造就了今天，你才有可能走出黎明的台灣，看到島嶼天光。

寫這麼多，還是要來介紹一位台大哲學系事件被犧牲的女老師楊斐華。

去年3月27日學生舉辦「重返台大哲學系事件座談會」，我替同學先打電話聯絡幾位教授，當時也打電話給楊翠華女士，希望她能來，但前輩們身體都有各種狀態，結果無法來。楊翠華女士是楊斐華老師的姐姐，她非常懷念早早過世的妹妹，因此在她整理的父親楊克煌遺稿《我的回憶──台魂淚（二）》（2005）一書中特地放了這張楊斐華的照片。

楊斐華只活了不到44年（1942/10/17─1986/5/6）。我常想，如果沒有哲學系事件，她沒有被解聘，就可能不會每天伏案翻譯，抑鬱以終，過世時還那麼年輕。她有可能成為哲學系的傳奇，像中文系某個傳奇一樣，女教授好有才華，好有氣質。

哲學系事件發生時，楊斐華是助教，請留意：當時助教是正式的教職，可以升等的。以下這一段節錄自當時系主任孫智燊的解聘簽呈說明書中關於楊斐華的部分，全文請看圖二、圖三的圖檔（臺大哲學系事件調查小組，《臺大哲學系事件調查報告《附冊》，頁172-173）。

（四）楊斐華，現職：本系助教

說明：謹按楊〔斐〕華助教基於多方考核，不宜續聘。其理由如下：

1、學識能力平庸不堪大學師資之選─查楊女士原係本農學院園藝系出身，並無大學部哲學基礎教育，其在本系研究所畢業成績平平，（平均成績僅七十分左右），其如何得以選充助教？

…中略…

（按，楊維哲教授說，他們去查楊斐華的成績，非常優秀；真的就是隨便他講。據楊翠華女士寫的簡傳，楊斐華於1961年考進台大園藝系，1967年考進台大哲學系，接著繼續讀哲學系研究所，被解聘後於1976年考上輔大哲學研究所博士班。當時台大哲學系沒有博士班。要讀博班，就要出國，或到輔大讀，但楊斐華無法出國。再補一句：孫智燊台大外文系畢業，才是「並無大學部哲學基礎教育」，真是只會說別人！）

…中略…

本人〔孫智燊〕初來時曾詢及助教任用資格標準，趙天儀諉稱分數並非唯一考慮標準。本人當時頗為不解，事後調查，始悉楊之獲選入系，不無特殊原因，及特殊家庭政治背景。 蓋楊女士經治安當局「列管」有案，不准出境，其父原係二二八事件時「台獨」主腦份子之一，迄今猶在綠島管訓中，個中特殊微妙心理背景關係，足堪為某方政治運用之資。姑就其學識能力而言，楊之哲學訓練學養不足，教學能力更成問題，若任其留系服務，勢必擢升講師（去年已研究所畢業），其詒誤青年教育，當不待言。

第一點講了「台獨」，當時殺人要一刀斃命，當然要牽扯「台獨＋共匪」的關係了。第二、三點就請有興趣的朋友自行去看，多數人都被捲入這個「馬丁」案。

其實都是子虛烏有，楊斐華最大的原罪就是她的父親是楊克煌。第一點有很大的錯誤，楊斐華的父親楊克煌當時在中國，不在綠島。楊克煌在1929年入台灣共產黨，是謝雪紅的革命情侶，二二八發生時參與領導二七部隊，之後逃離台灣，在香港參與謝雪紅創立的「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其後兩人到中國。謝雪紅口述、楊克煌筆錄的《我的半生記──「台魂淚」（一）》（1997），也是楊翠華女士整理出版的，非常值得讀。

楊斐華被解聘後，從事翻譯工作，一面讀輔大博士班，但在快完成學位時，發現罹癌。她翻譯的書，如《人可能進化的心理學》和《第四道》，影響不少人，但被影響的讀者，大概很少很少人知道她的坎坷人生。

（原想寫多一點，但最近心力交瘁，感覺會病倒，就寫到這裡。值得探討的問題很多，例如：誰是孫智燊？為何有此能耐？監控材料的內容，以及黨國高層和台大校方的角色等。）